2011年9月5日星期一

没有暴力的革命?




北非、中东的政局震荡举世瞩目,在各种媒体报道、网络消息和电台电视台的广播中,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不去,“革命”一词究竟该如何定义?怎么样的社会运动才能称得上是一场革命?暴力革命是否真的已成为过去式?占据道德制高点并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于东欧各国完满实践的非暴力不合作、公民抗命的反抗形式,是否已成为目前和未来的政局变革主流?


阿拉伯世界今年以来发生的多米诺骨牌式的人民起义仍在进行,尽管冲突流血事件频仍,但还是有不少媒体将之与提倡妥协、自我克制的波兰团结工会运动及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实现和平演变的颜色革命相提并论。现代的非暴力民间抵抗运动常常让人想起甘地,他从1906年开始他的公民抗命实验,抗议当时殖民印度的英国人对印度人的歧视和虐待,不论他的运动成功与否,之后几十年,甘地这个名字成为一种象征和旗帜,被秉承非暴力不合作精神的民间抵抗运动成员不断提起——然而在中东起义中,人们似乎淡忘了这个干瘦的老人。


我们现在所说的公民抗命经常采取大规模集会游行形式,如1989年的布拉格和2009年的德黑兰。在过去几年发生的公民运动中,大部分都没有旗帜式的领袖人物,人民通过网络策划、召集、行动,呈扁平化的组织结构,互联网在其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公民抗命通常不会在警察国家中出现,寡头独裁政府发动的有系统暴力镇压常常会让一个看似前途光明的运动戛然而止,夭折在襁褓中。但这个规律似乎被如今阿拉伯世界的现实打破了,突尼斯推翻政府、埃及开罗大规模抗议,利比亚反政府武装,切正在改变。


从甘地到马丁·路德·


美国学者夏普(Gene Sharp)在他的著作《非暴力行动政治学》列出198种非暴力方法,可见,非暴力运动并无特定模式可循。公民抗命很少是一种自足的行动,通常会与其他的势力有广泛连接有时包括武力、暴力及必要的威胁。但是,如果我们回顾历史,从甘地到马丁·路德·金,到波兰团结工会的领袖瓦文萨,一直到现在正在中东发生的时间,我们还是能归纳出几条公民抗命的成功要素:敏锐的策略、丰富的想像力、精明的领导组织,以及民众的支持。除此之外,我们还能看到,报纸、电视和互联网等媒介正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公民抗命的基本原理是,统治者之所以获得权力在于其国民的服从与合作。但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找到可靠的方式,令公民抗命在极权警察国家可行──虽然目前在阿拉伯世界的起义可能是个例外。东欧国家颜色革命的成功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戈尔巴乔夫,因为认识到改革的必要拒绝使用苏联军队镇压东欧示威者,令1989年壮观的变天成为可能。的确,领导人自愿引退──包括戈尔巴乔夫、南非最后一任白人总统德克勒克、塞尔维亚前总统米洛舍维奇──对公民抗命的成功是至关重要的,突尼和埃及的事件证明了这一点。


甘地将公民抗命定义为:对非正义进行反抗的自觉选择。但他领导的反抗之所以成功,主要得益于他对形势的清醒判断:1.英属印度殖民政府要对其母国的民主制度负责;2.殖民政府在印度的统治有赖于印度当地传统的(民间、宗教、军事经济)机构和组织的合作态度。甘地知道如何影响这些社会的基本构成单位,并以此为基础,蚕食了英国统治赖以存在的基础——印度人的合作。


他将自己塑造成国际舞台上的政治明星,以此为原点,引起广泛的同情。同时,他的以身作则和卓越领导激励了印度国大党,后者成长为一个以群众为基础的政党,逐渐具备了挑战英属印度政权的能力,并在二战后成立独立的印度政府。甘地的教诲与他的非暴力哲学和谋求印度独立的不合作运动,为印度人的身份认同和自豪感增添了新元素。正是这些政治和精神上的发展,而非公民抗命,最终使英国在印度的统治崩塌。


甘地成为后来美国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的灵感源泉,20世纪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的一系列成功,都是经过精心策划、具有针对性和非暴力的,其策略包括诱使对手作出残酷反应,从而引起新闻界和公众的同情和支持,进而促使联邦政府介入,站在法律和秩序那一边。


马丁·路德·金挑选阿拉巴马州伯明罕市作为1963年运动的基地,因为那里的警察总长、外号公牛的尤金·康纳是个性急的种族主义分子,他以警犬、赶牛刺棒和高压水炮对付和平示威者。康纳的野蛮行为使他成为全国人心目中的恶棍,并为林登·约翰逊总统1964年签署《民权法案》播下种子。


丝绒革命


美国民权运动成为之后世界其他地区公民抗命运动的榜样,后继者希望通过研究既有案例来找到新的历史性变革的切入点。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捷克斯洛伐克和波兰的成功,令这个两个国家成为随后斗争的模范,为公民抗命的手法提供了新的思维工具。


但这两个国家在成功之前都经历过惨痛的失败。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经过精心策划,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这次非暴力运动由亚历山大·杜布切克领导,明确提出政改诉求,要求“带有人性面孔的社会主义。苏联当局拒绝谈判,并于1968820日武装入侵捷克杜布切克和他的改革追随者逮捕,被带到莫斯科进行“协商后世有学者总结:布拉格之春在后勤上做得巧妙精致,但却是一次带来更专制统治的政治失败。


198911月,1968年的群众运动老树开新花正值改革派戈尔巴乔夫当权,苏联没有军事介入,剧作家哈维尔带领的对抗运动兼具风格与想象力,参与群众与日俱增,直至旧政权倒台。


波兰是苏联治下第一个通过和平谈判过渡到多党民主的国家,波兰人提供了另一种公民抗命的模式。“自我克制的革命”理论的倡导人之一米奇尼克20107月访问北京时说:“圆桌会议是一个既不毁灭国家又能消灭专制的方式。”成立于20世纪70年代的团结工会是个严格的非暴力联盟,由工人、知识分子及罗马天主教徒组成,约有 1000万会员。它成功阻止了任何方式的、可能诞生下一个暴政的群众起义。


尽管如此,1980年,运动还是被波兰当局和莫斯科视为明确威胁。198112月,在苏共强大压力下,当时的波兰总理雅鲁泽尔斯基下达戒严令,团结工会镇压。瓦文萨被捕,一万多名反对派成员监禁。


1985年,戈尔巴乔夫带着谋求转变的激进新思维上台。魅力非凡的波兰裔教宗约翰·保罗二世(1920–2005)以他独特方式,公开支持自由与人权。团结工会等待时机。1988年的罢工是最后警告。1989年特赦团结工会囚犯,为与政府开展的圆桌会谈开辟了道路。


团结工会领导人瓦文萨清醒地意识到,必要的妥协是必不可少的。傀儡政府总理雅鲁泽尔斯基显然认为对手不足惧的,因此,同意谈判并进行半自由选举。团结工会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在19896选举中获得惊人的胜利。成功在握之后,有反对派指责团结工会及其领导人对旧政权过于软弱,但他们继续妥协+非暴力的既定路线。通过选举,马佐维成为共产主义世界第一个非共产党政府总理,雅鲁泽尔斯基当选总统,一年后瓦文萨接替他。


在波兰的政权过渡中,旧政权领导人不仅未受惩罚而且其个人的经济及社会地位也予以保留,“为旧政权成员预留了安全地位”这一事实成为此后波兰政治中不满情绪的主要来源。但波兰解放的方式,为之后的公民反抗运动作出了巨大贡献。


暴力与非暴力并举的南非反种族隔离运动


公民抗命以多样化形式席卷下列国家:伊朗革命;菲律宾独裁总统马垮台;智利独裁皮诺切特最终被废黜;东德解放;科索沃独立塞尔维亚人民赶走米洛舍维奇;格鲁吉亚的玫瑰革命和乌克兰的橙色革命


与上述运动相比,1983年到1994发生在南非的反种族隔离运动有其独到之处,公民抗命的局限性在这次历时漫长的运动中彰显无遗,但也是在这里,暴力与非暴力不再泾渭分明,而是互相补充,实现了公民抗命这一反抗形式所能取得的最大成就。


1950年代,抵抗种族隔离政策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信奉公民不合作思想,但直到45年后,非国大发动的革命才最终取代白人把持的政府。1960年,因为不满非国大的非暴力不合作政策泛非主义大会成立,在他们的号召下,没有“通行证”的民众齐集警察。警察向人群开火,沙佩维尔有69人被杀。一个月后,政府取缔非国大和泛非主义大会。


1961年,政府加强镇压,非暴力抗争似乎彻底失效纳尔逊·曼德拉和其他领导人因此同意支持国大的一个武装派系民族之矛从事破坏活动。至1963年底,大多数民族之矛的领袖,包括曼德拉都被关进监狱,非国大流亡海外。


1976反政府声浪重新拾起。民族之矛的破坏活动提醒非洲人,非洲人国民大会仍然流亡海外。一个新的组织联合民主前线通过700个分支机构,组织公民不合作抗争,并开始为妇女团体和青年代表大会提供公民和社区培训。小镇的公民团体开始构思替代机构人民力量


席卷全国的罢工浪潮以及消费者联合抵制运动,加剧了南非的经济困境。联合民主前线激进分子对主动合作派的暴力攻击,在南非政府的行政崩溃上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了19861月,政府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从街道上赶走了联合民主前线。


流亡中的非洲人国民大会联合民主前线开始考虑他们最后的选择,人民战争或通过谈判过渡政权。非国大主张人民战争民族之矛希望加大游击战力度当时,南非的外交问题成倍增长,外国投资撤走,外债达210亿美元,邻国冲突也不断升级1989年,曼德拉开始在罗本岛监狱牢房展开与政府会谈。也是在1989柏林墙倒塌戈尔巴乔夫新政,国际社会的剧烈变动清除了南非白人的执念。彼得·威廉·博塔接替威廉姆德克勒克,后者成为南非最后一任白人总统九天后曼德拉出狱。在未来4曼德拉通过与政府谈判达成了宪法自由民主。非国大荣归故里


其时,南非各派势力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但在曼德拉充满魅力领导下,各派对彼此的实力与问题都有清醒认识,以此作前提,获得胜利的南非黑人也尽量做到了不去羞辱仍坐拥经济实力的白人,虽不能说冰释前嫌,但南非人已决定苦涩的过去放在一边,迎接属于自己的未来。南非社会尽管失业率和犯罪率仍高居不下,艾滋病横行,但反抗运动带来神奇的结果,这场运动在主要层面上是非暴力的,但同时也存在普遍的暴力,而最终,民众中间洋溢的宽宏大量精神和前所未有的政治风度占据了上风。


革命2.0


从史家角度,很容易画出一条总结世界革命发展路径的曲线:1640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1789年,法国大革命;1917年,俄罗斯布尔什维克革命;1989年,东欧颜色革命——最终,我们来到2011年,与当权者的斗争仍在北非和中东的阿拉伯世界继续,虽然我们还不能对此给出一个简约的定义。


按照上世纪70年代学术界的主流观点,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创造了出此后所有革命运动的母版,从法国大革命的经验,人们归纳出之后所有革命运动的发展轨迹:旧秩序崩溃宪法重建反革命浪潮革命激进化革命恐怖主义反作用力军事独裁政权。以埃及为例,如果套用这一公式,那么他们刚走完第一步,前面还有漫长的道路等待埃及人民去探索。


但是,难道这一前信息时代的革命模式真的可以跨越历史长河并放诸四海皆准吗?或许真的像一些历史学家过去常争论的,这一模式表明了一种更深层次的辩证法,可以在所有大变革中找到对应。当然,也有反对者,说这一模式是特定情境产生的特定现象,1789年革命中各种偶然性因素不容忽视——如果路易十六与革命派妥协,或者果断地镇压革命,历史完全可能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


穆巴拉克=路易十六?这未免有点过于牵强了。坦白说,过去的学说和理论对理解今天的中东新闻没什么帮助。也许我们应该抛弃固有思维,从这次阿拉伯世界起义中找到一条和旧政治学既有模式无关的新规律。


埃及革命中间有5天时间,为了自救,穆巴拉克政府切断了埃及国内的互联网,革命者们于是只能靠口耳相传来传递信息。在这个细节上,埃及民众可说退回到1789年的法国。像200多年前的先辈一样,开罗抗议者们成功地说服群众聚集在某个中心点——解放广场,然后在那里举行了规模巨大的抗议活动。


在与穆巴拉克党羽对峙时,示威者们手握有摄像功能的手机,这一现象很吸引记者们的眼球,互联网上各种新媒体TwitterFacebookYouTube等成为示威民众现成的工具,新一代年轻人精通电脑,而他们也充分利用这一优势,用最新媒体工具来计划自己的每一步行动。


125日,30岁的Google部门主管古奈姆在网上公布了被警察暴力打死的Khaled Said变形的尸体照片,在Facebook网页上,他写道:“我们都是Khaled Said。”从FacebookYouTube,到每个关注埃及未来的民众内心,这张照片无处不在。127古奈姆在开罗参加抗议活动被捕。此前,他在 Twitter上发了一条报警信息(“为埃及祈祷,很担心政府明天会策划一次针对人民的战争。我们都准备好去死了”)。


12天后,古奈姆刚被释放,就发现自己已成为焦点人物,埃及唯一一家独立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采访他,在录节目时,当他被告知已有数百民众在街上被棍棒打死,古奈姆痛哭失声,从摄影机前走开了。这个没有在正式电视节目中播出的镜头却通过YouTubeTwitter传遍网络,鼓舞并振奋整个埃及,在抗议者们士气低落时给他们带来了勇气和斗志。这段视频刺穿了埃及政府设置的铁幕,这个铁幕正将民众同真实的信息隔离开来,没有什么比得上古奈姆这段真情流露的视频,这是高科技带来的真相,在这个信息时代,任何谎言都不能再颠倒黑白,扭曲事实。


18穆巴拉克独裁政权垮台埃及人创造了奇迹,古奈姆成为反独裁英雄。他的一段演讲视频广为流传,在演讲中他说:“人民的力量远远胜过执掌权力的人!


身为IT从业者的古奈姆在演讲中多次提到新科技对革命产生的作用:“这是革命2.0, 没有人是英雄没有人是英雄,因为每个人都是英雄,每个人都有所贡献。……革命2.0, 每个人都有贡献,或小或大,每个人有所作为,带给我们人类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革命篇章,令人鼓舞的是埃及人民彻底改变了自己。……因特网BlackberrySMS等技术把我们连结起来,YouTubeTwitterFacebook这些平台帮助了我们。这些让我们感到,我并不孤独。

有人总结说,法国大革命是“大众情感”在寻求宣泄和获得安慰的渠道。还有一个词,“公众噪音”,用来描述当时巴黎城内通过口耳相传结成的人际网络传达信息时的低效和混乱。过去那些理论和模式已然无法总结埃及人的革命,但是,开罗解放广场上那些Twitter用户显然能和来自遥远过去的革命者们取得情感上的共鸣,就如古奈姆在演讲中所说:“共同的梦想,共同的挫折感,共同的愤慨,共同的对自由的渴望。


社交媒体对社会运动的作用,国内外已经有大量讨论,《纽约客》去年10月发表一篇专题报道,题为《小革命》,副标题是“社交媒体推不出一个新世界”。在那篇文章中,作者马尔科姆·格拉德维尔想要表达的中心论点是,网络世界的人际关系是一种弱联系,发生在网络世界的虚拟革命和运动是低风险的务虚行为,而民权运动是高风险性的行动主义,也是讲求战略的行动主义,凭借精确性和纪律性对现存秩序形成挑战。作者由此得出结论:一个网络化、弱联系的世界更擅长于帮助华尔街精英从少女手中要回手机(互联网思想家克莱·舍基在《未来是湿的》一书开头讲述的案例)。革命?算了吧。


格拉德维尔的论点也对也不对,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边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格拉德维尔的问题在于,在他看来,网络虚拟世界是自成一格、对立于现实世界的,而他之所以说社交媒体推不出一个新世界,有一个前提,即某一个运动是发端于网络,并逆推到现实中。我们可以逆向思维一下,如果法国大革命时期已经出现互联网以及各种社交媒体,会出现什么情况?如果人们渴望变革,渴望自由的情感已迫切到需要联合起来推翻现存制度,建立新的政权,那么,所有已知的技术和平台将帮助人们快速集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完成自己的诉求。


如果说阿拉伯世界的革命真的提供给我们什么启示的话,那就是人民正以前所未有的形式组织起来,他们在互联网上表达诉求的同一时刻,就已经是开始与当局互动和斡旋。在互联网时代,公民抗命的暴力或非暴力不再是为反抗运动定调的关键因素。一旦运动开始,即是启动了一个多线程、分布式的任务,信息即时共享的人民革命军将完美再现自然界的高效和道似无情胜有情,为了尊严、生存、自由而战斗,在人们争取自己天赋权利的暗涌中,每一个火花都呼唤另一个火花的响应,通过网络,一片滔天的火海很可能在瞬间形成,他们释放出的蓬勃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又岂是任何因循刻板、负隅顽抗的强权所能够抵挡?

如果阳光进入布满灰尘的房间


/NICO-H


假设你知道一个你认为应该公开的秘密,你会怎么做?

假设你所属的组织有一些你认为应该保密的信息,你会怎么做?

假设你是一名编辑、公民记者、博客作者或活动家,有个告密者在你左耳边嘀嘀咕咕,同时政府或公司职员在你右耳边不停说好话希望你不要行使自己的天职——将秘密昭告天下,你怎么处理这种两难?


蒂莫西·加顿·阿什(Timothy Garton Ash)是牛津大学特别研究员,亦是一名世界级记者,他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后现代和当代中欧、东欧的历史,特别是对那一地区共产主义独裁、1989年革命的起源和带来的直接后果,他的研究深入而细致。


上面三个问题,是维基解密事件之后,他在一篇专栏中向读者提出的问题。加顿·阿什写过一本名为《事实的颠覆性》的书,收录了他从2000年到奥巴马当选总统那年的写作,所谓事实的颠覆,他解释说:“事实是对谎言、半真半假、神话的颠覆。”的确,在我们的时代,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谎言,正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政治家们越来越善于透过媒体来推广一种占主导地位的、模糊事实和谎言的叙事方式。在政治和传媒的边界,如今到处都是这种“经过校准的事实”。


《动物农场》和《1984的作者、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说过:谎言遍地的时代,讲真话就是革命行动。有大约25年时间,加顿·阿什游历于说真话的人和政治骗子之间,他记录、分析自己找到的素材,带着外科手术刀般的准确和锋利。《事实的颠覆性》囊括了加顿·阿什亲眼目睹的一些国家的命运,包括塞尔维亚,波兰和乌克兰,在这些国家从独裁向民主的过渡中,以及他从埃及、缅甸和伊朗这样的国家发回的报道,这些国家的转变正在发生或还未发生。


但维基解密的出现显然让这位以揭露各种不为人知的历史和事件为己任、并视乔治·奥威尔为楷模的政治作家面临一个新的难题。


历史学家的美梦


维基解密创始人阿桑奇是个备受争议的人物,有点过于个人英雄主义的他对维基解密的经营方式不仅让自己成为国际通缉令的缉拿目标,而且引起了维基解密内部团队的不和。维基解密是一个非常理想主义的团队,很多工作人员都是以义工的形式参与进来的,比如因看不惯阿桑奇而离开维基解密、创办“开放解密”的丹尼尔·多姆沙伊特·伯格,就是一个极端、几乎有点苦行僧式的理想主义青年,狂热地信仰信息自由的价值。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有勇敢的5分钟,说出自己知道的秘密。“这将让我们的世界变得不那么肮脏。”

丹尼尔和加顿·阿什是朋友,作为一名具有现场感的历史学家,同时也是一名具备历史学家自觉身份认知的记者,这些品质使加顿·阿什成为一个对刚结束的当下的可靠而见解深刻的观察家,能够作为目击者报道事件,同时,能带着经受时间考验的冷静判断来评价那些事件。正是因此,丹尼尔非常信任加顿·阿什,两人经常通电话讨论“开放解密”接下来如何发展的问题,比如,如何面对必然存在的法律纠纷,如何选择哪些是应该公开的信息,通过哪些传统的新闻媒体公开信息,如何与这些传统媒体进行合作。进一步的,如何在公开和保密之间取得平衡?毕竟,现在就连瑞士银行都点头同意公开某些信息了。


阿桑奇不久前接受的一次采访,对于自己的维基解密秉持的无差别公开秘密信息的做法半是解释、半是争辩地说:“过去50年,每一场战争都是媒体撒谎的结果。……我的头号敌人就是人们的视而不见,我相信这也是每个人的头号敌人——对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的漠视。只有当你试图理解这些事,你才能做出有效的决定,制定有效的计划。现在的问题是,谁在纵容这种漠视?那些尽力隐藏秘密的组织,那些扭曲真实信息、散布虚假和模糊信息的机构。后者是糟糕的媒体。”但维基解密选择那些“最夺人眼球的材料予以公开”的做法让伯格很不以为然,他认为这种做法容易使维基解密政治化、主观化,而不再仅仅是一个发布信息的中立的管道,并因此失去持续发展的可能。


加顿·阿什从开始就对围绕维基解密发生的各种事件以及涉及的人物很感兴趣,所有那些本来应该是不见天日的信息被维基解密大白于天下,一贯秉持“作家不是外交官”的写作理念的他曾就此评论说:“这是历史学家的美梦,却是外交官的噩梦”。


但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的确,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组织是百分之百透明的。每个人都有想要隐藏的东西——某些他们能合乎理性地论证说他们必须隐藏起来的东西。大多数情况下两方并不能取得一致意见。比如阿桑奇本人就狂怒地反对任何对维基解密本身的解密。加顿·阿什开始对此进行深入思考。


天职就是公开秘密的报纸,对秘密信息提供者的身份绝对保密并不惜为此而战。还有人权组织,如果公开他们的信息来源的身份,后者很可能被残暴腐败的政权迫害。反腐败运动组织“透明国际”不可能完全透明。举个更加一目了然的例子,追踪明星绯闻八卦的狗仔队的私生活。这就有点类似于自己也成为新闻焦点人物的阿桑奇,“这里存在着一种辩证——也可能是一种伪善:要求别人去做你自己也做不到的事。”加顿阿什认为,阿桑奇本人并没有在道德辩证和恶心的伪善之间划一条清楚的界线。


这个清晰的界线该如何划定?在3月写给《卫报》的一篇专栏中,深思熟虑的加顿给出了两条指导原则:


首先,公开保密范围,透明化不能透明化的边界。有清晰的准则,做好准备保卫它。它们必须能经受住下述有点似是而非的检验:如果这些信息被公开了,你可以对为什么它不能被公开给出可信的解释吗?


第二个指导原则是:秘密越少越好,但碰到非保密不可的情况,保密措施越严厉越好。为了很多不好的理由,政府和各种组织对大量事务讳莫如深。那是为了更多的信息自由而战的一个前提,已经被很多民主政府所允许——这被证明是对的。阳光进入布满灰尘的房间,政府公务没有崩溃。所以,选择你真的需要保密的东西,始终如一地,坚守准则,然后尽最大努力做好保密工作。例如,不要将它上传到数据库,那样成百上千的人很容易就能得到它。


但如果还是有一些东西从核心保密圈流出了,不管是通过维基解密还是其他渠道,该怎么办?如果这时有个供职于常规媒体的道德人士选择羞愧地移开眼睛,表示自己非礼勿视,那这个伪善之徒最好去下地狱——不要忘了,政府的职责是保密,媒体的职责是挖出那些秘密。


媒体——广义上来说的媒体,包括公民博客和非营利组织的活动家们应该对什么是符合公众利益的,什么是不可接受的破坏,有自己的判断。法律对这个古老的猫捉老鼠游戏设置了边界。记者发出的声音不同于部长、公司董事、医院老板或大学副校长发出的声音。每个人扮演自己的角色,而带来的结果就是民主最重要的一个构成:彼此制衡。


但不管怎么说,数字泄密改变了民主,就像鲨鱼皮泳衣改变了游泳比赛一样。事情究竟变得更好还是更糟,加顿·阿什说,这有赖于规则、裁判和玩家。

事实是颠覆性的


加顿阿什文学和学术生涯开始于1970年代末期德国的柏林和波兰的格但斯克30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他总是被一些特定的时刻所吸引,那些时刻拥有热情的氛围,在那样的时刻,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能靠自己的数量、想法和道德去影响腐败的独裁政权,最终在不流血的情况下让他们垮台。那些时刻的顶峰就是1989年的东欧,加顿当时就在现场,并记录下了历史。丝绒革命自那之后就一直萦绕于他脑际:就像奥克塔维奥·帕斯曾就西班牙内战写道:“任何亲眼见过希望的人将永远不会忘记它。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将寻找它。”


加顿,50多岁,仍然是个脚踏实地的理想主义者:“天鹅绒革命是否有未来首先取决于当地人民的意志和技能,但它在一定程度上也取决于我们。”


《事实的颠覆性》这本书的主题是任何特定政治争端背后确凿事实的重要性。加顿·阿什认为,那些讲述颠覆性事实的记者才是新闻工作者的最高级别,而这也是“我愿意自豪地戴上的一个荣誉勋章”。


《事实的颠覆性》讲述了一个巨变丛生、灾难频仍、充满幻灭感的十年,在伊拉克,在华盛顿,和世界其他地方。这本书囊括了加顿·阿什亲眼目睹的一些国家的命运,包括从独裁向民主的过渡时的塞尔维亚、波兰和乌克兰,以及他从埃及、缅甸和伊朗这些转变正在发生或还未发生的国家发回的报道。


加顿·阿什在书中涉及的第一个主题是,变化的革命本质伴随革命出现的广大革命群众。“在一生,我花了很多时间与这些群众站一起,华沙、布达佩斯、柏林和布拉格,他们的行为既激励人心神秘莫测”他认为1989欧洲历史上最好的一年,一系列天鹅绒革命令世界为之着迷并不是基于单一理念,而是基于广泛社会联盟的非暴力、反乌托邦运动,运用群众社会的压力……带来了与当权派的谈判。


书中还有如下有趣的小故事。2001年夏天,当时正在牛津大学的加顿·阿什白宫邀请“下周四”(乘经济舱)前往华盛顿布什总统首次正式访问欧洲作准备。此行并不完全令人满意,但极大满足了阿什对真相的好奇。“在大部分关于欧洲的问题上,(总统)似乎很开放,如果我们不说他毫无想法的话”。其间,阿什回忆说,布什注意到“……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适应这项工作。但他能适应吗?在内心深处,他显然还有些疑虑,他是否真的能做到。我也是!


加顿·阿什承认,在他“备受折磨的自由派矛盾心理深处”对于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他认为自己的看法是错的,应该在战争开始前就撰文反对。事实证明,人类冲突的领域中,一个如此大国运用如此巨额军费开支,所达到的目标是如此小,这种事史无前例。……虽然声称要在伊拉克推行约翰·洛克式的自由,然而我们实际上却掷回给伊拉克的却是一种霍布斯式的、一切人对一切人的自然状态


欧洲之外加顿·阿什提到缅甸,我很少见到一个更美丽的国家,或一个更丑陋的政权。”在一次与昂山素姬(她去年11才被从软禁中释放)长谈后,阿什评价说,昂山素姬有着曼德拉的神秘,这种神秘来自她的长期囚禁和国际声誉,包括1991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对于缅甸所有骇人听闻的现实加顿·阿什希望在如今这个世界,一个与世隔绝的传统文化所蕴含的那些平静美丽的东西,是独一无二的,能令人类从不可避免的暴风雨般的现代性中存活下去。但全球资本主义的军队正在边境伺机而动,发动机已经加速运转,它们的集装箱里装着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的华而不实的商品,现成的生活方式套装,性用品商店,故意倒转的篮球帽,最先进的软件,不停制造着新的消费欲望。这些军队,与人民的军队相比,是更难以抗拒的,因为它们被当作真正的解放者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


在伊朗期间,加顿·阿什写下如下这段话像之前的法国大革命和俄国革命一样,伊斯兰革命忙着吞噬自己的孩子。终有一天,他们的子孙将吞噬革命埃及,“正试图扼杀养育他们的伊斯兰教。


在自己网最下方,加顿·阿什放了两句话。“事实是颠覆性的”,以及,“使政治写作成为一种艺术。”后一句话来自乔治·奥威尔。加顿·阿什是一个真正的欧洲自由派,有一种对自由主义本质基础条件的狂热忠诚:自由的思考和表达。但是,当自由主派欧洲记者到了一个有专制政体的不熟悉的国家,他往往会碰到一种特定的困境。这个陷阱就是,去总结这个国家的困境——那些可怕的统治者,他们通常找到的最可能的论据就是,那些可怕的统治者最终会消失的。然而,只在一个国家呆一周或两周就迅速写下这个国家的概论是不公平的。所以,最终你会预测说,那个国家将摆脱令它遭受痛苦的人,这就是说:暗示事情将毫无疑问地获得预定的快乐结局。

加顿在伊朗度过了两周,直接掉到了这个陷阱里。在一篇收录于《事实的颠覆性》、写于2005年的文章中,他写道:大部分伊朗人都是年轻、受过教育、非宗教的、拥护西方的。他因此得出结论:伊朗长远发展是好的,年轻的波斯将获得渐进的社会解放和并获得最终的自我解放。但后来伊朗局势的进展并没有佐证他的这种乐观主义。

本书的最后,加顿·阿什说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全球资本主义的全面胜利。虽然似乎还不存在现实替代物,但目前情况绝不让人乐观。在2007年的一篇文章中,他写道:资本主义显然并不是一个能自我纠错的系统,它早就被证明是毁灭性的,财富分配不均已达到荒谬的程度。他评论说:如果有不少中产阶级觉得他们个人在全球化过程中输了,少数基金经理却可耻暴富了,同时,那些人又将本来属于他们的中产阶级工作也外包到印度,那么,强烈的反弹绝对是情理中事。


从长远来看这个星球并不能承受65亿人过如今北美中产阶级那样富裕的消费生活。“可持续发展”是个毫无吸引力的乏味字眼,但这是全球资本主义面临的最大挑战。当代资本主义的能耐并不仅限于提供消费者想要的,它必须提供更多欲望给他们,它的核心逻辑是,在全球范围内不断扩展人们的欲望以至无以为继。


通过《事实的颠覆性》,加顿·阿什提醒我们,在激进政治变革的技术和方法取得重大发展的同时,我们仍不能指望民主制度能自动存活和发展;更不能指望占主导地位的资本主义制度具备自我纠正的能力。不祥的全球问题已然出现可能和气候变化有关的自然灾害的严重性和数量都不断增加由此衍生的大规模移民这一个问题就在前所未有地考验既有文明的虚饰。人类是否就此困在一个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还是运用常识,团结奋战


加顿·阿什对此持不可知论。


使政治写作成为一种艺术


加顿·阿什写过一篇文章《奥威尔的现代意义》,在其中,他提出,如果要写他国的政治、危机与战争,必须通过《向加泰罗尼亚致敬》测试,即必须遵循奥威尔写《向加泰罗尼亚致敬》时体现的理念:亲自去当地,了解、观察、记录,向读者坦白自己的立场,以的视点,写出真实的感受和分析,最后警告读者注意作者不可避免的立场偏见、对事实数据可能的误解、以及作者本人只可能看到全局中的一角而已。尽管他没有这么自夸,很明显加顿《加泰罗尼亚致敬》测试的实践者。


奥威尔曾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总结说:“我的工作,是将自己根深蒂固的好恶感与时代强加给我们所有人身上那些基本上是大众的、非个体的活动相调合。回头看看我的全部作品,我看到在我缺乏政治目的时,写出来的书总无例外地没有生气,蜕化成华而不实的段落、无意义的句子和装饰性形容词,而且总的说来,是自欺欺人之作。 ”“我之所以写一部书,并不是要加工一部艺术品,而是因为我有谎言要揭露。但是,如果这不能同时也成为一次审美的活动,我是不会写的。


以奥威尔做楷模的加顿因此让自己成为了一个集各种才艺于一身的通家,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似乎都在他的观察范围之中——“这种杂交技术我苦练了30年”,他曾自嘲说。加顿·阿什的观察分析能力,他对正在形成中的历史的理解与其善意的幽默感隽语和警句的掌握相结合,令他的写作极富启发性和可读性


加顿·阿什认为,史学家与记者的首要工作都是寻找事实。但他提出警告:每个作家都有专业的、地理的和学科的偏见。 成功有很多父亲,人人都有一个最喜欢的人。视角的多样性没有任何错误。每个人都可以揭示大象的不同部位,或者从不同的角度看待这头庞然大物。但是每当一个作者抓住单一因素,然后说这就是整个事件的解释,是唯一的答案时,你就知道他是错误的。


加顿对文学论战的判断格外敏锐和透彻,他认为君特·格拉斯掩盖自己战时服务于纳粹党卫军的事实是一种骇人听闻的伪善,然而格拉斯在回忆录中揭示这一点则挽救了回忆录的文学价值,并对他的60年的沉默给出了一个单纯然而深具说服力的道歉。


同样,共产主义同情者乔治·奥威尔为一位为英国政府服务的朋友写的臭名昭著的告密名单,让人深感不安。加顿是看到那份名单复制件的第一个研究人员,虽然让人不安,但加顿认为,如果把那份名单的出现放在时代背景和奥威尔正在衰落的人生这个背景中去考察的话,并不是不可理解的。


记忆是一个巧妙的骗子,永远充满着先入为主的偏见。 在一篇名为《现实文学》的文章中,加顿探索了写作中回忆和想象之间那个昏暗的边缘地带,他在后现代主义不屑涉足的领域插了一杆旗:“对任何作家来说似乎都有一个严重的局限,那就是让事实仅仅成为事实,但是自我限制是通往艺术之路的关键。我们应该守住这个边界。”这种立足于可靠世界的立场有助于说明加顿是如何保留下珍贵和本质的东西的——他是一个并不讳言自己局限性的公正的人,也是因此,他当之无愧地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最具洞察力的政治作家”。(著名记者约翰·辛普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