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5日星期一

奥巴马迷思


/Nico-h


十年前,几乎没人知道巴拉克·奥巴马是谁,几乎顷刻之间,他成为一个超级政治偶像,在世人期许的目光中,奥巴马成了救世主和弥赛亚,一把能解决全世界任何难题的钥匙——不是吗?他许诺说,会将前所未有的透明引入美国政治中,他将为正遭受金融危机折磨的美国选民带来和谐与智慧,为这个越来越不稳定的世界带来希望与改变。

奥巴马写了两本销量数百万册的回忆录,成功塑造和凸显了自己的政治人格;他组建了可能是有史以来常春藤大学毕业生最多的内阁;帮助他登上总统宝座的美德:镇静,信奉经典演说技巧,理性的力量,希望人类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一切都无可指摘,但这位书卷气的高智商总统为什么渐渐丧失了选民的支持,从当初的深孚众望,到如今支持率降至就任以来新低,并令民主党在去年末的中期选举中遭受共和党重挫?今年1月中东发生政局动荡以来,一向支持他的美国左翼自由派也开始倒戈,向来追捧奥巴马的《新闻周刊》更发表文章,将他的外交政策贬得一钱不值,更有人将他领导下的美国政府妖魔化为正在攻占美国的外国势力。


英国《金融时报》特约编辑西蒙•沙玛前不久发表的文章说:“无论我们现在对美国第44任总统有什么看法,没有人认为他是愚蠢的。”那究竟是什么使人们对奥巴马的态度前后反差如此之大?也许我们应该细说从头,看看这位4月刚宣布启动2012年竞选连任活动的总统是如何从救世主走到现在国内国外备受质疑的地步的。


奥巴马品牌


冷战结束后,之前一直负责对外宣传美国国家形象并进行意识形态宣传的新闻总署于1999年10月解散,两年后,随着9·11事件的发生,美国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世界上(特别是在穆斯林国家)的形象出了问题。奥巴马做总统就任宣誓时,之前布什政府的穷兵黩武更是令美国的国际声誉降到谷底。


如今这个全球化市场环境中,各种超级品牌践行的全球战略可谓无往不利,有评论家说,美国的竞选其实也像自由经济体制一样,政党将理念、政策通过候选人推销出去,在市场(选举)上去自由竞争,最终消费者(选民)做出购买的决定。奥巴马和他的竞选团队显然深谙此道。如果把美国看作一个品牌的话,他们深知美国亟需重塑自己的国际声誉,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品牌营销战役——是的,只需制造一个足够时髦、年轻、让人兴奋的代言人,让他去参与竞争即可。奥巴马当仁不让并大获成功在时尚杂志《Paper Magazine》当时一幅整页漫画中,自由女神张开双腿,生出了巴拉克·奥巴马。美国,重生了!


奥巴马周围都是第一流的营销人员。他的社交网络顾问是Chris Hughes,Facebook年轻的创始人之一;他的社会保障顾问是Desirée Rogers,一位哈佛MBA、前市场行销主管;还有David Axelrod,奥巴马的首席顾问,之前是公关公司ASK的公共策略合伙人。这个团队群策群力,利用互联网这个兵工厂所能提供的每一样工具来运营奥巴马这个品牌:完美的竞选logo(太阳升起于群星和条纹);熟练的病毒营销手法(奥巴马彩铃);产品植入(体育视频节目中的奥巴马广告);一个时长30分钟的电视谈话节目(手法可能并不高明,但被普遍认为非常“可信”);以及品牌结盟上的战略选择(选择奥普拉是为了覆盖最大范围的受众,选择肯尼迪家族是为了获得庄严感,选择数都数不清名字的嘻哈明星是为了有街头感)。


奥巴马和他家庭碰过的任何东西都被点石成金。休闲服装品牌J Crew 的股价在奥巴马任期的头6个月增值200%,这部分要感谢米歇尔·奥巴马对该品牌的钟爱。奥巴马对黑莓手机的喜爱对动态研究(RIM)公司也是同样的利好。2009年2月,当时尚未停刊的《Portfolio》杂志计算了一下“奥巴马经济”的规模——由他催生的旅游业和他所激发的饰品业总值达25亿美元。这在经济危机时期可谓奇迹。奥巴马的社会保障顾问Desirée Rogers在《华尔街日报》采访时说过:“我们有地球上最好的品牌:奥巴马。我们的可能性是无限的。”这番快言快语曾让她和她的团队陷入麻烦,但可谓一语道破天机。


对这种可能性的开发并没有随着选举胜利而终止。布什曾用他在德州克劳福德的牧场做背景表演他最擅长扮演的万宝路牛仔。奥巴马走得更远,把白宫变成了一场永不落幕的真人秀。深具洞察力的《休克主义》作者娜奥米·克莱恩找到了奥巴马和超级品牌之间的共通点:像所有本质是贩卖商品,却声称在推广某种生活方式的超级品牌那样,奥巴马和他的团队吸取了超级品牌挂羊头卖狗肉这一行为的精髓。然而,娜奥米认为,这种品牌文化从商业领域到政治领域的乾坤大挪移带来的只能是灾难:


但当我第一次看到由Will.I.Am做的《是的,我们可以》的摇滚录像,我的第一反应是,‘哇喔,终于有政客做出了像耐克一样棒的广告’。‘是的,我们可以’这一口号简直是百搭,非常的‘Just Do It’。当你听到它时,你可能会想:是的,我们将终止酷刑,关闭关塔那摩,撤出伊拉克!然后你会想,等一下,他真是那么说的?——他的确没那么说,不是吗?他告诉普通人他们想听到的东西,然后开始幕后交易,同时想办法维持现状。


的确,每次在面对深刻的结构性改革问题时,奥巴马摆出的都是他在竞选时精通了的那种夸张的象征性姿态,而非祭出实际行动。所以,他戏剧性地宣布关闭臭名昭著的关塔那摩湾监狱,同时却在继续扩充更令人发指的阿富汗巴格拉姆基地,并反对问责授权虐囚的布什政府官员。他大胆任命首位拉丁裔女性担任最高法院法官,同时却颁布了比布什还要严苛的移民法案。他拨款给绿色能源,同时却拥护“洁净煤”这样的幻想产物,并拒绝收缴碳排放税。最重要的,他宣布终止伊拉克战争,收回“反恐”这样的表述,却用“反恐”这一致命逻辑的升级版指导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展开的新战争。


2009年诺贝尔评选委员会之所以将和平奖颁给连总统位置都没坐热的奥巴马,主要是因为看中了他竞选时提出的多边外交政策,他们希望奥巴马这个吸引全世界目光的超级偶像能兑现他“给人们带来更美好未来的希望”,许世界一个和平正义的未来。但如果退一步说,诺奖评委会若是打算利用和平奖来套牢奥巴马,那可真是大大失算了。自2009年1月上台以来,奥巴马及其政府的所作所为表明,他们一直更重视的是宣传,而非实际效果。美国问题专家龚小夏女士据此分析说:“奥巴马外交政策的特点是,在启动时充满意识形态甚至浪漫的色彩,却缺乏对其可行性与后果的全面估计。”


奥巴马主义


奥巴马一直很排斥在国际政治中美国扮演的“世界警察”这一角色,发誓要改变美国国际声誉的奥巴马和他的外交顾问团并不认同作为美国政府外交政策意识形态基础的“美国特殊论”和“美国至上观”,但面对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美国无法如奥巴马期望的,仅仅充当一个普通国家。


4月12日公布的2011财年美国联邦政府预算案,美国预计削减国际维和行动拨款2.373亿美元、减少联合国会费支出1.006亿美元即便如此,美国承担22%联合国会费、超过25%联合国维和行动花费。按龚小夏女士的说法,尽管常常吃力不讨好,但“世界警察的角色,美国人即便想推也推不掉”。


从竞选开始,奥巴马就以“世界公民”自居,时常在参议院批评美国伊拉克及阿富汗战略时说的一句话是:“希望并非策略”——意思是:目的无法宽恕手段,正义不是光嘴上说说的,实际行动也必须符合正义和普世价值。然而,作为一国总统,其首要职责是为本国人民谋福利,维护本国国家利益,秉持并推广本国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而不是躲在虚无缥缈的“公理”和“正义”后面玩空对空游戏,否则,被人指尸位素餐事小,一国总统被人污作“攻占美国的外国势力”,情何以堪。


利比亚战争开始9天后的3月28日,奥巴马通过电视演讲阐述了没有经过国会动议程序就派美军参与多国部队作战的背景以及今后的计划。在那次演讲中,奥巴马隆重推出“人道主义战争”这一概念,牙尖嘴利的媒体旋即调侃说,奥巴马准备打一场“非战争”(not-war)。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加里·巴斯对此评论道:“人道主义战争像所有其他战争一样,会升级。一旦你干预了,人们会说你必须干预得更多。”言下之意:真刀真枪的现实政治中没法享受纸上谈兵的奢侈,人道主义最后很容易沦为空谈。


2月中旬,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在《新闻周刊》发表文章《美国需要一个大战略》,质疑奥巴马外交战略,作者以埃及事件为出发点,指出奥巴马政府毫无外交战略。而作为超级大国,美国没有一个大的外交战略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奥巴马上台后,在全球外交上,美国不仅没有大战略,在许多方面甚至可说是“天真无邪”,靠诗意演讲和激情作秀赢得总统职位的他,在外交政策上也想如法炮制,冲到埃及大谈自己的穆斯林背景、向穆斯林世界道歉,也许在他看来,一篇演讲就足以把穆斯林世界搞定。演讲带来的直接后果是,美国不少民众认为他是穆斯林而不是基督徒。


历任美国总统在外交政策上都有自己的明确主义,最著名的是门罗主义(“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奥巴马主义”一词最早出现在他竞选总统时,这个词实际上有过官方解释,后来有人对“奥巴马主义”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概括:美国在发生冲突的国家或地区奉行以实用主义为核心的、有选择性干涉政策。


奥巴马发表利比亚问题全国讲话后第二天《纽约时报》就“有没有奥巴马主义”推出七篇讨论文章,这些文章与其说是在争辩有没有奥巴马主义,不如说是在告诫奥巴马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形成真正的主义 几乎同时,美国多家媒体也都对“奥巴马主义”展开讨论。《国家杂志》头条评论题目非常干脆:奥巴马:没有主义的总统《卫报》的评论员理查德·亚当斯尖刻地评论:“世界是否从总统关于利比亚的讲话中看到了奥巴马主义的诞生?或者说,那不过是稍加掩饰的布什主义变种?”


奥巴马的内阁精英云集,他刚当选总统接受《时代》采访时,说到即将成立的内阁,他说了这么一番积极正面的话:“我认为自己具备慧眼识人的能力,所以可以招募真正优秀的人,我有一个相当健康的自我,所以我不害怕聘用最聪明的人,甚至他们可以比我还聪明。……如果你能和专注于共同使命的聪明人在一起,困难总会克服的。”


但就像奥巴马说的,“希望并非策略”,智商至上的组阁原则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精英固然聪明,但他们多数时候玩的是纯理论,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现实政治的本质——“政治的首要问题是分清敌友”(卡尔·施米特)。奥巴马埃及之行后,《金融时报》评论说:“有时,信仰体系的对立是如此尖锐,以至于接受冲突的现实比假装冲突能毫无痛苦地解决更可取。奥巴马和他的善举要想生存,他就必须放弃他的柏拉图,转而唤醒内心的马基雅维利,而且要让这个马基雅维利展示出威力,予以反击。”


西方政坛的政客们对强调“目的宽恕手段”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一直避之不及,深怕别人给自己戴上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的头衔,金融时报》这次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希望奥巴马能展现强力,来点真家伙,也真是无可奈何,只能出此下策了。


奥巴马真有其人?


赛博朋克小说家威廉·吉布森写过一部科幻小说《阿伊朵》(日语的“偶像”),讲的是一个全息影像人物的故事,这个人物是个彻底虚构的明星,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赢得全世界的崇拜。《滚石》杂志曾评论说:“在这个吉布森想象出的未来中,虚拟和真实的界限彻底地模糊了。问题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明星到底有多真实?”

这个问题也可以放到奥巴马身上,奥巴马到底有多真实?

就任两年多了,民调支持率降至就任以来的冰点,只有四成多,美国经济形势仍然低迷,医疗改革错漏百出,外交政策到处有小辫子可抓。碰到重大问题,奥巴马总是无法做出决断,合乎逻辑、贯彻始终、有原则的立场似乎完全不在他考虑范围内。更有甚者,像T.S.艾略特在《空心人》里说的,他更倾向于“像风一样行动

在对卡扎菲政权采取的行动中,他到底是准备采取多边还是单边政策?利比亚人民的冒险他到底准备加入还是不加入?他是要增税还是维护富人利益?憎恨美国的牧师赖特他到底是崇拜还是反对?他是像他一再声明的那样支持以色列,还是像他行动所暗示的反对以色列?为什么他要支持埃及所谓的“民主运动”,却对叙利亚或伊朗不闻不问?为什么从白宫发出的声明常常是自相矛盾、模棱两可的?他的借口和托词为什么总是层出不穷?

美国国会里的民主党议员已经被他搞得神经错乱了,有人公开指责他是叛徒和负担,但奥巴马还在观望,而且总能高明地保持一种不在场的状态。在各种关键时刻,人们被告知:他去公费环球旅游了,去打高尔夫球了,去练习投篮了,去各种上流社会社交场左右逢源、大吃大喝了。

在奥巴马的著作《无畏的希望》(假设这本书的作者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演讲撰稿人乔恩·法弗洛)中,他写道:“我是一面空白屏幕,拥有不同政治信仰的人能在这块屏幕上投射他们自己的观点。”奥巴马分配给自己的角色是,美国和穆斯林世界之间的桥梁,但就像《纽约邮报》有篇文章评论的:“奥巴马对美国总统这一身份似乎没有自信,而且对美国在全球政治中应该扮演的角色毫无概念。”

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是“拟像理论”创始人,这个理论的大意是:“首先,符号掩盖并歪曲了基本现实,然后,它表明基本现实不存在,最后,它与任何现实都脱离了关系,成了纯粹的假象。——欢迎进入超现实!”如今,全世界的人都被无处不在、不指向任何具体事物的符号所包围,奥巴马现象是巅峰。就像加拿大学者、教育理论家大卫·索尔韦所说:“如果深入探究奥巴马其人其事,你会发现,从修辞中识别人物、从表象中辨别实在,从讲词提示机中认出那个男人,已变得越来越困难。”

考虑到奥巴马给人们带来的困惑和他造成的伤害,我们很难不赞同索尔韦最后得出的结论:奥巴马更像是集体造就的假象,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人。“他是由比尔·艾尔斯、乔治·索罗斯、大卫· 埃克斯罗德和其他黑暗人物组成的幽灵集团创造出来的,那个幽灵集团聚拢资源、集思广益,他们抓住那个原本毫无成就的平庸议员,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务,创造出了威廉·吉布森所说的‘意识形态幻影’——一个合成角色。此刻,一个阿伊朵正坐在白宫的椭圆办公室,他带给美国政治的唯一透明性是:我们都能看穿他。”


一个各种反光的纠合体,a tangle of reflexes,这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沃什用来自喻的意象,用来形容奥巴马,虽然荒诞,但何其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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